庄晓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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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元1084年,于邵伯梵行寺,是非同寻常的一年。这一年,苏轼离开被新党贬谪的黄州,奉诏赴汝州就任,由于路途遥远,路费已尽,加上丧幼子之痛,苏轼便上书朝廷,请求暂时先到常州居住,这就有了他的邵伯梵行寺之行。
黄州之后的苏轼,已不再是那个才子苏轼,他已成为一个伟大的诗哲。他在黄州完成了他人生的赤壁之役,写下了一生的巅峰之作《前赤壁赋》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《后赤壁赋》。《前赤壁赋》叙写了曹操的由胜而败,短暂人生的变幻无常,而试图寻一个不变的角度,以观察并得到一个永恒的世界;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则咏叹了胜利者周瑜的雄姿英发,转瞬又为大江东去的时间淘洗为一场梦幻,指出如欲得到真正的永恒,需以“一樽还酹江月”的姿态,将短暂的生存契入诗的永恒;《后赤壁赋》是前两个阶段的超越后,诗人对纯粹的诗性赤壁的一次酣畅淋漓的游历。这三个阶段是苏轼“赤壁之役”的有机织体,逐层递进,不可分割。现在,外部世界已澄明,苏轼到了呈露自己生命之光的时候。
梵行寺,是邵伯历史上最著名的庙宇之一,门对南塘湖,三面环水,风光秀丽。据董恂《甘棠小志》记载:晋宁康三年,高僧行密看中了这块宝地,流连忘返,遂建梵行寺。梵行寺周围的山茶,叶碧欲滴,花艳妖冶,香飘十里。古老的寺庙,长新的山茶,似乎一直等着苏轼的到来。苏轼是在一个阴霾之天到达邵伯的,与孙觉、秦观等在大码头相聚,他们都已经历了太多人生的沧桑,似乎不想再回顾昔日风华意气的斗野亭,而是直赴不远处的梵行寺而去,或许,是想把过去的一切蜕于身后,由梵行寺寻觅一个新的开始。
不觉间,梵行寺到了,气势恢宏、高大雄伟的大雄宝殿,歇山顶双重飞檐翘角,掩映于湖光水色之间,恍若海市蜃楼。然而,苏轼一行并未先进寺内访僧,而是沿着寺外行走起来,他们被寺外围那一丛丛怒放的山茶吸引住了。山茶的花色很多,有的大红,有的紫红,有的粉红,还有不多的白黄,它们在这个花季尚未来临的时候,耀眼地绽放着,却又是那么自然。苏轼突然感到自己的内心,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下,沉默了下来,他知道,这是不可预知的诗情来袭的征兆,诗友们自然也知道,默默随在苏轼身后。但苏轼并没有能马上吟出诗,只是感到了一种非凡诗情的召唤。晚上照例的宴聚,苏轼也显得心不在焉。
第二天一大早起来,昨夜的酒已醒,苏轼怅然立于船头。阴霾的天上,下起了毛毛细雨,这是江南一带特有的一种若有若无的细雨,需借助于植物的绿色背景,才能显出那闪灭的轨迹,而当视线抬升阴霾的天空,它们就神秘地消失了。昨天的诗情仍在缠萦他,那怒放的山茶,似欲向他启示什么,但他又一时无法说出。他的船一时无法离开邵伯了。
苏轼又上了岸,这次,他没有惊动友人,而是一个人悄悄向梵行寺走去。他很快又遇到了那些山茶,尤其是那些大红的山茶,现在,他可以独自与它们相视、相伴。世界尚未醒来,四周是丝丝细雨的无声,一种绝对的孤独中,一种诗情涌动的恍惚中,山茶终于向他敞开了,不久前夭折的幼子的影子,《后赤壁赋》中,问他赤壁之游是否快乐的道人的影子,他将用一生守候的唯一的一个友人的影子,不,其实是他自己真实生命的投影,都在这山茶花色里晃动着。但他们并不准备前来与他相会,他也无法再继续近前,他们自在于一个超验的世界。丝丝细雨仍在下着,湿了他的衣襟,湿了他的孤独,他的眼前,一会儿是绚烂如火的山茶,在去年的寒雪中燃烧,一会儿是花色里他们晃动的影子,在某个位置守候着他。于诗人而言,这是一个美好而沉醉的时刻,他知道,他终将去与他们相会,现在,自己正行在与他们相会的途中,他感到了一种无比温馨的踏实——生命有了最终的依托。于是,在一种无法控制亦不想控制的状态中,苏轼脱口吟出了这首他平生极具超验色彩的七绝《邵伯梵行寺山茶》:
山茶相对阿谁栽,细雨无人我独来。
说似与君君不会,烂红如火雪中开。
作者简介:
曾在各大刊物发表诗歌、评论、随笔、小说若干。已出版有诗文集11部。作品入选多种选集。诗集《形与影》获第二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。现居于扬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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